文/小瓦當
長安秋至,風裡都带着渭北黄土的清冽,恰如劉禹錫筆下“晴空一鶴排雲上”的清曠。檐角瓦當浸了晨露,案頭那幾方老澄泥蛐蛐罐,胎裡裹着的正是未央宮遺址旁的老黄土——指尖摩挲罐壁,細沙似的土屑沾在指腹,恍惚還能觸到两千年前漢家宮闕的餘温。昔年杜甫寫“促織甚微細,哀音何動人”,那時只當是詩人閒情,如今我守着這罐、這土、這蟲,才知這秋夜裡的鳴唱,原是古城最妥帖的秋聲,是老黄土裡長出來的鄉音。近來卸下案牘冗務,日日與這“秋之精靈”相對,倒把半生奔忙,都酿成了茶煙裡的清趣。
罐是早年從西倉老鋪收來的,素胎無飾,胎土取的是未央宮的田土,吸了幾十年秋氣,摸上去温得像握了塊浸過温水的老玉。罐底鋪的也不是尋常細沙,是去年秋裡我特意去未央宮遗址旁筛的老黄土,土色偏褐,带着點陽光晒透的暖,蛐蛐伏在上面,像扎進了故園的懷抱。晨起沏一壺紫陽毛尖,茶煙裊裊裡掀開罐盖,總能見那長安蛐蛐——一身褐黑的殼,泛着暗金光澤,竟似先秦秦軍横掃六合時,主帥身上披的老甲,曆經戰陣卻依舊泛着沉厚的光。它頭小巧,嵌着两颗墨晶似的眼,亮得能映出罐口飄進的茶煙;額前銀白長須直溜溜垂着,風一吹便輕顫,像戲台上小生的翎子,偏生頷下藏着一對牙,色如玄鐵,尖細如刀,縮着時不显眼,稍一撑開,便透着股不馴的勁,活像老秦人世世代代刻在骨子裡的倔。前腿短粗扎在黄土裡,如老鬆盘根;後腿壯實,股節覆着淡金絨毛,踡縮時像蓄着勁的弓,那股子架勢,竟與史書中“赳赳老秦”的模样暗合。
白日裡秋陽斜落案頭,罐裡蛐蛐多是靜的。有時我會捏一小撮切碎的本地薄皮紅辣椒,或是剛剝的嫩南瓜籽,輕輕撒在罐角——這小生靈倒也机靈,先是豎着須子嗅一嗅,确認是“賞食”,便邁着短腿凑過來,颚部快速動着,把辣椒碎含在口邊,那模樣竟像秦軍將士得勝後,捧着天子賞賜赏′的酒肉,带着幾分憨直的歡喜。它吃得專註,褐黑的甲背偶尔輕輕聳動,連带着罐底老黄土都簌簌落些細屑,倒似那甲胄之下,藏着一顆因喜悅而輕顫的心。我捧着茶盏靜坐,看它吃完了,又在土上慢悠悠轉圈,忽然就跌進兒時記憶——那時常和伙伴扎進未央宮的荒草裡,褲腳沾着黄土,手裡攥着叠得方方正正的紙袋子,耳朵貼在地面聽,循着“瞿瞿”聲扒開草棵,眼疾手快扣住那振翅的小生靈,小心翼翼塞進紙袋,黄土末子順着指缝往下掉,卻笑得比秋陽還亮。父親總在宮墙根下等我們,手裡捏着根晒干的狗尾巴草,見我們跑過來,便蹲下身教我們“逗蟲”:草莖輕輕探向蛐蛐須,那小家伙立馬撑開鐵牙,渾身繃緊,連翅膀都微微顫着,猛地向前一撲,活像陣裡待命的將士。如今幾十年過去,紙袋子換成了老澄泥罐,荒草裡的追逐換成了案頭的靜賞,可每當指尖觸到罐沿的黄土,兒時的歡笑聲便順着茶煙漫上來,連带着未央宮的殘垣、土丘上的風,都變得鮮活起來。
待夕陽沉了,巷口傳來賣糖炒栗子的吆喝,罐裡的“歌者”便醒了。先是一只試探着振翅,“瞿瞿——瞿瞿——”,起初聲線稍斂,忽然渾身繃紧,甲背跟着一振一顫,像秦軍出戰時陣前擂響的鼓點,沉實又有力;翅膀與身子一同顫抖,鳴聲陡然拔高,粗粝裡带着蒼勁,像華陰老腔裡的一聲吼,直撞人心。它立在老黄土上,褐黑甲胄泛着光,竟如兵馬俑坑中昂首的主帥,渾身透着横掃六合的凛然——那振翅的頻率,那鳴聲裡的鏗鏘,哪裡是秋蟲淺唱,分明是老秦將士出征前的壯歌。接着另一只應和,聲調婉轉些,倒有幾分迷胡戲的柔腸;不多時五六只齊鳴,有的急促如秦腔的板胡驟起,有的舒緩似碗碗腔的慢板,凑在一起,竟成了支三秦大地獨有的秋夜樂章。我挪竹椅坐在案前,再續一杯茶,任那鳴聲繞着茶煙轉——茶是温的,煙是淡的,鳴聲裡裹着老黄土的氣息,恍惚間竟覺,這小小的蛐蛐罐裡,藏着整個長安的魂:未央宮的殘磚、西倉的市井、老秦人的風骨,都在這鳴唱裡流轉。
偶有興致,便挑两只壯實的蛐蛐,放在鋪了未央宮老黄土的罐子裡。起初它们各自撑腿,須子直挺挺探向對方,鐵牙微露,甲背輕輕聳動,像两個蓄勢的秦卒,連周遭的空氣都似凝了幾分;忽然一只猛地一蹿,另一只后腿一蹬迎上去,鐵牙“咔嚓”相抵,渾身絨毛都豎了起來,甲胄上的細土簌簌掉落,連翅膀都抖得更急,那股子斗志,竟似千年前秦軍掃六合的凛然。可大多時候,它們碰一碰須便各自退開,又振翅鳴起來,像是剛才的“交鋒”,不過是秋夜裡的一場熱絡。我看着它們小小的身子裡藏着的勁,忽然就懂了:它們活不過這個冬天,卻從破土起便带着老黄土的韌勁,從鳴叫到“對決”,從來精神抖擞,没有半分頹唐。就像我這半生,從青絲到微霜,從案頭忙碌到如今從容,也如這蛐蛐般,带着長安的土氣,揣着老秦人的倔,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。
夜深了,茶涼了,罐裡鳴聲慢了些,卻依舊蒼勁。我輕輕盖上罐盖,怕驚擾了這黄土裡長出來的精靈。窗外月光正斜斜落在未央宮遺址的方向,銀輝漫過殘垣,像給漢家宮闕覆了層薄紗,恍惚能看見千年前的宮燈,也照着這樣秋夜,照着階前或許也曾有過的、振翅鳴唱的小蟲——那時的它們,是不是也披着如甲的殼,鳴着如鼓的聲,陪着戍邊歸來的將士,度過一個又一個秋夜?案頭茶香未散,指腹還留着罐壁老黄土的細沙感,那鳴聲似還繞着耳際——是華陰老腔的蒼勁,是迷胡戲的婉轉,也是兒時未央宮荒草裡,那紙袋子裡藏着的、脆生生的歡鬧。
想來待到來年秋,土丘上的黄土該又晒得暖透,未央宮的荒草裡,該又藏着無数振翅的小生靈。我還會提着小鏟去篩些老黄土,去西倉的老鋪裡,尋两只牙口鋒利、鳴聲蒼勁的蛐蛐,再續上這案頭的清趣。那時或許茶煙更淡,鬢邊霜色更深,可只要罐裡的蛐蛐一唱,那如鼓的聲、如甲的殼,便能勾着我想起:想起兒時褲腳的黄土,想起父親手裡的狗尾巴草,想起未央宮的月光,想起老秦人刻在骨子裡的那股勁——那是横掃六合的豪情,亦是煙火日常裡的堅韌。這秋聲,這土味,這古城的歲月,原是刻進血脈裡的牽挂,歲歲秋來,歲歲心安。
風從窗縫溜進來,带着秋夜的涼,也带着遠處隱約的秦腔唱段。罐裡的蛐蛐似是聽見了,又輕輕振了振翅,一聲,又一聲,像與那戲腔裡的鼓點和鳴,也像在和千年前的老秦將士應答。
月光漫過案頭,漫過那方老澄泥罐,把這長安的秋,把这藏在罐裡的風骨與溫情,都酿得愈發醇厚綿長,讓人想着,這樣的秋夜,這樣的念想,大抵會伴着這老黄土,伴着這秋蟲鳴唱,歲歲年年,不曾散去……。
乙已蛇年初秋小瓦當書於長安草捨。[握手][抱拳]